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章咪佳
开始读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时,我正泡开一罐方便面。这是一个一切都非常速食化的工作日傍晚,千头万绪,我心思散漫。
那天下午我起先买了电子书。后来楼下书店的店长通知我,《夜晚的潜水艇》有现货,“要不要来看看?”我捧着书时,发现纸张质地轻盈,很喜欢,就一并买下了实体书。
图片来源豆瓣
1.
小说集没有前言,回办公室的路上我边走边翻到第一个故事《夜晚的潜水艇》,立刻被第一句话吸引住了——“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所以非常愿意用原本放空的吃饭时间,往下探索。
泡面时我换成了电子书,屏幕被热气熏出了汗。
我也读得出汗。陈春成说他以前看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时,“一看就坠进去了”,此刻我借用这句话。
面没有嘬完,第一个故事已经读完。32开纸本,只15页:
一名富商巨贾读了博尔赫斯的诗歌《致一枚硬币》,因此成为诗人的头号崇拜者。他斥巨资购买潜水艇、组织科考队,去海底寻找博尔赫斯扔下的这枚硬币。
这艘“阿莱夫号”潜艇在一座珊瑚迷宫中卡住了。万念俱灰之际,它被另一艘神秘的潜艇解救。但从此,那艘营救艇如幽灵般消失了。
它的行踪终于有迹可循,竟然在一个少年每晚对着书桌开启的隐秘而盛大的幻想里。
我兴奋得四脚朝天,强行安利边上日理万机的编辑,一定要读一读这本书,至少《夜晚的潜水艇》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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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起先怀疑,对小说瞬间产生的喜爱是不是因为,下午同事跟我说过一句“陈春成现在非常红”所带来的潜意识效应?
继续读下去。第二个故事《竹峰寺》果然拖沓了起来。和《夜晚的潜水艇》大开大阖的节奏不一样,我开始读得不耐烦。
但是我很快对这个印象感到抱歉。读完《竹峰寺》,我又更加喜欢这个故事了。因为看到后来,会频繁恍然大悟,明白前文所有的写法、语言都极其重要,运转稍一滞涩,则盘空的万象顷刻瓦解。
主人公因为县城里的青砖老屋被拆,身边熟悉的风景逐渐消逝,愤懑不平地躲到了山中一座名为竹峰寺的寺庙小住。
那时“我”身上带着一把老屋的钥匙,决定把它藏到一个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仿佛关于老屋的所有记忆也将被珍藏。而在藏钥匙的过程中,“我”意外发现了一块前人藏的石碑,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就此被揭开。
我非常庆幸纸质书也买回来了,之后不管在哪里读每个故事,我都随身带着书本,好便于来来回回地翻看——读到后面,回到前文找伏笔。
之后我开始信任陈春成。每个故事都在像黑洞一样在吸收我,吸收我的注意力,我的烦恼,我的好奇心。有时候,一个故事刚刚起头,我就开始自己想办法加快坠入“黑洞”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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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因为有机会采访陈春成,我野心勃勃地列了一大张提纲,想要请出这些故事背后的制造者。
失败了。陈春成极其谦逊,以至于不太健谈。
“一个人所经历的和他所书写的,两者间并无一个固定的公式相连,也不全是原料和成品间的转换。”
陈春成一直有一份本职工作,之前做过工程设计,现在在一个植物园里工作,他说“忙时为农,闲时为匪”。
“匪”的刺激在于,“大概因为生活与工作离文化圈子较远,身边许多人仍不知道我在写东西。我觉得挺幸运,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开心得很呐。
“不过作品和生活间有时也会有一个相侵让的关系,类似‘我曾把我的感情凝结成耐久的词语,这些感情原可以用在温柔上’(博尔赫斯诗句),一方面的飞扬恣肆或许会使另一方面寻求平和。
陈春成
4.
这份平和,在陈春成的每一个故事里流淌: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修剪云彩的机构,鸣叫的酒瓮,蓝鲸体内的演奏厅……
读者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主人工在不同的现实与幻境间,若干条秘密通道里自由穿梭,所向披靡。
但陈春成说他总是不知道小说在哪里,“一篇刚改定,搁笔后的酣然与下次动笔前的跃然之间,有一段难以丈量的神秘区域,我总是在里边流连得太久。”
这个神秘的区域,在小说集里多少有一点蛛丝马迹。集子里每一篇小说最后,陈春成都标注着一个完成时间。《竹峰寺》后面写着“.7.8-7.11”,才写了三天。
小说集中的九个故事,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编辑和我讨论过多次,这些故事的排列像极了灌唱片的排布,它们的呈现逻辑是什么?陈春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竹峰寺》里描述了一个传奇人物陈元常书写《法华经》的过程——不着急写,笔墨不动,每天在寺中转悠,琢磨该怎么写,琢磨很久,还是没动笔。直到他等到一只“蝴蝶”飞过,在一个瞬间找到平衡点,终得于心而应于手。
我问陈春成三天之前所有的前期创作,是不是也在“等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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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这样。不过我倒不是等灵感,就是想得透彻一些再动笔吧。我缺少边写边想的那种势能。”
从完成时间这条线索看,年下半年,陈春成连续创作了《裁云记》——.9.26午后10.7改定,《酿酒师》——.10.21,《夜晚的潜水艇》——.10.28,《传彩笔》——.12.16。
他说,“大多小说是在一个石凳上闲坐幻想出来的,有的来自于梦。”
再问他常常做什么样的梦,怎么把梦加工成小说。没有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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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读小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在听音乐,有一首经常循环的曲子,是年Y.M.O的专辑《SolidStateSurvivor》(固态幸存者)中的单曲《BehindTheMask》(面具背后)。
据说创作受诗人叶芝“面具”理论的启发,在电子音乐中描述了工业社会中的异化——每个人仿佛都带着一个静止的面具,冷淡,忙碌,无所眷恋。
而我这会心神安定。小说集里的每一个人物,一张张快活、骄傲、没有丝毫恐惧的面容,就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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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史航先生说,陈春成是快乐的西西弗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直是个悲壮的象征——可如果他是乐在其中,他眼中一直隐隐含着笑意呢?欣逢命运的高山,时代的陡坡,语言的巨石,他乐此不疲。”
问陈春成,和笔下哪个人物最有共鸣?他说可能在写《传彩笔》的时候最为贴近,一位县城的作家,获得了一支迷幻的彩笔,从此笔力无往不利,思路开阔无碍。
“写作长期没有人看到,那种没有坐标系的不确定感,有时得意,有时怀疑这得意。
我想每个人写作中,都有自以为写了杰作而狂喜的时刻,但隔了很久看,又觉得当时不过是错觉,敝帚自珍。因此推念,会不会当下的得意也是一场幻觉呢?
但是这不确定性也是可贵的,即便杰作的错觉消散了,那狂喜确实是发生过的,也就够了。”
狂喜,真是动人。此刻我也是快乐的西西弗斯,作为读者,我拾其乐而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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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风悦读榜颁奖盛典季,正是杭州的春天真正到来时。
小说集里有一个故事《酿酒师》,诗人李若虚喝了酿酒师陈春醪所酿的“老春”酒,感到“春风吹进了骨髓”。
啊呀,我就想起来,有一年开春以后,我每天都等着和煦的春风到来,为了想发信息问一句喜欢的人:“你喜不喜欢走在今天的春风里?我想做一个像春风一样的人。”
强烈建议大家读一读《夜晚的潜水艇》,因为坠入陈春成的每一个故事,也如沐春风。
特别致谢:青年油画艺术家单昊提供独家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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