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郭春雨时培磊
3月25日这天,杨晓邬刚从三星堆遗址回到位于成都的家。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此前与四川省博物馆合署办公)工作近50年,修复文物数千件,杨晓邬大半辈子都用在了三星堆遗址的研究修复上。
文物修复大师杨晓邬
修复师是站在文物背后的人,三星堆博物馆里的每一件青铜器,杨晓邬都认识它们。它们出土时的伤痕,它们隐秘的修补痕迹,以及它们无声诉说的历史。三星堆埋有多少秘密?没有人知道,但通过对文物的不断发掘和修复,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为历史做拼图
破碎的青铜残段,参差不齐的混在泥土中。
这是三星堆1、2号祭祀坑,这片从古蜀国就沉睡了的泥土,距今已经有多年。
已经74岁的杨晓邬回忆初次见三星堆祭祀坑的场景——“整个坑都是碎成块的青铜器,我的头都大了。”站在这块久经尘封的土地上,茫然的眼前破碎的青铜残片,实在无法想象它们曾经的样子,“我就想,我的天哪,这得修到什么时候,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修不完。”
此时的杨晓邬不知道,这将是考古学史上亘古未有的发现——这些旷世神品的出土,让三星堆遗址被称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
一直致力于三星堆文化研究的黄剑华曾将此次发掘誉为“世界东方文明的一颗明珠,在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进程中写下了神奇的一页”。原因是古蜀历史由于缺少文字记载,一直云遮雾绕扑朔迷离。在扬雄《蜀王本纪》和常璩《华阳国志》等汉晋时代的文献追述中,地处长江上游内陆盆地的古蜀国曾有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等王朝。但他们究竟是传说的人物还是确有其人?千百年来,神秘的古蜀历史一直扑朔迷离。“有了三星堆的考古发现,特别是三星堆一号坑、二号坑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才终于揭开了古蜀神秘的面纱,可知传说中的古蜀国并非子虚乌有。”黄剑华表示。
珍宝现世于年。年,广汉当地的一位农户在干农活时偶然发现的一坑玉石器,揭开了三星堆遗址的一角。此后的几十年里,三星堆遗址的开发历经数次的转折,一直到年,三星堆1、2号两大祭祀坑相继出土,此次出土珍贵文物余件。青铜大立人、青铜神树、贴黄金面罩的青铜人头像……文物之精美、风格之诡谲,超出了人们当时的认知范围,三星堆从此有了“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的美誉。
有发掘,便有修复。杨晓邬是年这一次发掘的修复负责人之一,这也是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在那之前,他修复的基本都是一些普通的文玩古物,但在那之后,杨晓邬经历了上千多次把碎片“拼图”成功的过程,从最初简单的器皿,到后来的铜人、铜像,再到青铜神树,一次次的“拼图”成功,杨晓邬也一点点揭开了古蜀国的面纱。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最大的困难制造者,恰恰是古人。祭祀坑发掘的青铜器之所以碎裂的极为严重,是因为蜀人制作这些青铜器不是为了展示和欣赏。青铜器铸造好后,很快就会被大力砸碎,然后堆进祭祀坑里,最后用火焚烧,以用作祭祀。因此三星堆数量庞大的青铜器发掘出来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光破碎,而且还因为埋土层夯紧后导致扭曲变形,也有一些碎片被火烧给融化掉了。
作为当时四川省博物馆唯一一位正式的修复师,杨晓邬说,自己就像一只小蚂蚁,被丢到了庞大的青铜海洋里。最棘手的问题是,因为古蜀国极为神秘,很多青铜器从未现世,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要把文物恢复到几千年前的原貌,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年12月初开始,杨晓邬带着徒弟郭汉中开始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的是最笨的方法:在几千件碎片中挑挑拣拣。管道形的堆在一边、圆环形的堆在另一边……把东西分好类后,找出结构最简单的碎片,根据碎片和碎片之间断裂的缝隙结构,像玩拼图游戏一样把它们拼起来。
这是一项枯燥而繁琐的工作——瞪圆了眼睛,在茫茫的碎片海洋中观察碎片边缘的断裂痕迹,找有可能的接口。一旦发现某块的边缘和另一块的边缘吻合,就用粘合剂或用焊枪把它们接上。这项工作并不沉重,但是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力,而且还要忍受称得上恶劣的环境——蹲在泥土中,观察泥土、发掘泥土、清理泥土,与泥土打交道这些年,粉尘给杨晓邬造成了不可逆转的肺部病痛。
日子久了,杨晓邬一眼就能分辨这些碎片的差异——那个小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玉石碎屑,来源于一块雕着鱼鸟花纹的玉璋;方方正正的青铜像下颌骨,材质和另一块已经被火烧的看不出模样的残片能预合上。
修复的多了,慢慢的熟练了,杨晓邬逐渐觉得,自己与三千多年前的人有了跨越时空的一种默契:他们在制作这些精美器物时的心情,他们的意图,他们创作的激情和想法,杨晓邬觉得和他们互相熟悉——为了同一件器物,制作和修复都是给予器物生命的创作。
跨越两个时空的工匠,在一件器物上重逢、对话。
时间的力量
74岁的杨晓邬,眼睛不花,耳朵不聋,就是走路有点慢。
成都是个很浪漫安逸的城市,大街小巷里常有酒馆、茶馆,麻将馆,走在成都街头,常见三五成群,一起聊天、搓麻将。杨晓邬年轻的时候喜欢唱歌,年纪大了爱好只剩下钓鱼。
他是个很稳的人,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喜欢全神贯注于一件事情,他向记者传授钓鱼的经验:“没别的技巧,就是要坐得住,静下心,不要学小猫钓鱼,三心二意”。
修复文物是个需要耐得住的活。从简到难,逐渐修复完铜瑗、玉戈、眼形器、青铜人头、青铜面具等文物相后,杨晓邬决定启动修复青铜神树的工作。
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青铜神树是什么——被发掘时的青铜神树,只是掩埋在泥土中的碎片。树干断成3截,树枝断成18截,树上挂的鸟儿、果实碎片更是多得难以计数。
这些长长短短的枝桠,形状是如此的怪异。任何一册史书,任何一处遗址,都不曾记载过这些管状的青铜碎块,而他的任务,则是将这些青铜残块一点点拼接复原,重现出多年前的样子。
“这就像个拼图,每一块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你要一点点的把它拼起来。”杨晓邬用手指着已经泛黄的老照片,给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看青铜神树修复前的碎片,“你要仔细看,这个断层、截面都是不一样的,每一块的成分也是不一样的,你要耐心去观察。”
时间和耐心,是最好的修复工具。杨晓邬和团队用了3年的时间,去研究青铜神树的背景和用途,再用了整整4年的时间,将青铜神树一点点拼接而成。
这个过程,相当不易。和普通的文物不同,一号青铜神树有3.96米高,多公斤,它不像那些小型文物,放在桌上或拿在手里观察,就能一眼看出哪些部位变了形,应该怎样修复。要知道它的整体状况,就必须先预合,也就是把神树的残片捆绑连接起来,看一看它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节约经费,杨晓邬和他的团队在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修复室外面的天井里自己搭了个5米高的棚子和脚手架,围上挡风雨的塑料膜,盖上玻纤瓦,充当工作台,他们就站在上面逐一给神树拼上树枝以及枝上的鸟儿、果实和圆环,让神树慢慢恢复原形。
传说中的青铜神树,当可视作上古先民天地不绝、天人感应、人天合一、人神互通之神话意识的形象化写照,它在古蜀人的神话意识中具有通灵、通神、通天的特殊功能。
从年持续至年,一个凡人,一个现代的人,用时间的力量,在日复一日的寻找中,修复了古蜀先民祭祀用的通天神器。
时间的力量也应验在杨晓邬身上。杨晓邬是三星堆文物研究修复的泰斗,但作为文物修复师,他的起点不高。
年,杨晓邬初中毕业后,刚好赶上上山下乡运动,被分配到西昌当知青,一去便是8年。直到在年,杨晓邬离开插队的乡村,回到成都后,他被分配到省博,跟随民间铜匠黄师傅学习青铜器修复,这时候杨晓邬已经27岁。对于学徒来说,27岁算得上高龄。
跟着师傅学了两年,年,国家文物局在上海博物馆举办全国青铜器文物修复培训班,学习周期半年。杨晓邬是当时四川选派的唯一一位学员。
从来没有受过正规培训的杨晓邬分外珍惜这个机会。由于当时上海博物馆的文物有限,也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的文物供学员实践,因此每位学员都需自带文物。杨晓邬带的是一件“完全是碎片”的汉代铜釜。“用塑料口袋背着一袋的铜片,心头就想一定要把它修好。”
在上海,杨晓邬主要学习了焊接和着色做旧,同时老师还教授了一些纹饰的制作方法。虽然学的时间短,但老师教的都是“实打实”,不讲理论,没有教材,直接动手操作,开学就开工。
就这样动手学了半年,培训班结业,杨晓邬拿着修复完整的汉代铜釜回到省博,成为当时四川唯一经过正规培训的文物修复工作者。“当时因为条件差,不少文物只要能拿回来放到库房就不错了,哪有钱去修,专业人士就更没有了。我回来以后,就我和师傅两个人。”
师傅的文化程度不高,虽然没能教杨晓邬文物的知识和理论,但有句话,杨晓邬一辈子受用:“既然当了泥鳅,就不怕泥糊眼。”意思是既然干了这一行,那就什么都别怕,别嫌脏别嫌累,一直干下去。
杨晓邬也确实做到了,在日复一日,与时间对抗磨合的过程里,他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青铜神树、青铜大立人、黄金面罩、黄金权杖……三星堆目前出土的成百上千件青铜器,一大半是他亲手修复的。
完不成的作品
三星堆出土的文物,不仅仅在于意义非凡,凑近了看,哪怕是不懂历史和美术的人,都会被其所震撼。
杨晓邬震撼和沉醉于这些文物的美。被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的祭山图玉璋,图案里描绘的是古蜀先民在圣坛上举着牙璋祭祀天地山川的场面。杨晓邬给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看玉璋上的图案,“你看上面人的耳坠,不是向下的,而是像左右两边雕刻的,说明这些人在舞蹈,一下子画面就有了动感。”杨晓邬有一个90年代样式的老相册,里面放着各种文物的老照片。他兴兴头头的一张张的指着给记者看文物的细节,“你看这个大拇指,翘翘的,这个造型非常好看。还有穿的这个靴子,尖尖的,表示他们在跳跃。”
在三千多年的时间里,这些精美的文物,被砸坏、被火烧,被掩埋,还经历过灭国的战乱。很多都已经碎成了几十、几百甚至上千片。杨晓邬能做的,就是一点一点的搜集,整理,复原。一个铜人的脸,碎成了几十块,最小的碎屑甚至像米粒那么一点。杨晓邬把这些历史的碎片找到,让它重新组合,成为一个整体。
遗憾总是很多,比如总有很多文物已经无法完整,在几千年的岁月里他们的某一部分已经不见踪影。或者是已经化在火里,或者是仍然掩埋在土中,杨晓邬不得而知。就比如青铜树的树冠,上面到底是什么?因为碎片找不到,这个谜团就无法打开,现在不知道,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就像没人知道三星堆里有多少秘密。不过,每发掘、修复好一件文物,也就解开谜团的一角。
在继1、2号祭祀坑发掘后,年11月至年5月,考古工作者新发现了6座三星堆文化祭祀坑。“祭祀坑”平面均为长方形,规模在3.5-19平方米之间。目前,3、4、5、6号坑内已发掘至器物层,7号和8号坑正在发掘坑内填土,现已出土金面具残片、鸟形金饰片、金箔、眼部有彩绘铜头像、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精美牙雕残件、玉琮、玉石器等重要文物余件。
占地仅3.5平方米的5号“祭祀坑”一片金光闪闪——考古队员已从此处清理出多件金器和60余枚带孔圆形黄金饰片、数量众多的玉质管珠和象牙饰品。新出土的一件黄金面具,虽然只有半张残件,但已十分震撼。该面具宽约23厘米,高约28厘米,重克。据专家推测,完整的金面具总重量将超过克。经专家初步判断,这些有规律的金片和玉器与黄金面具形成缀合,推测为古蜀国王举行盛大祭祀仪式时所用。
“出乎意料的是,此次还出土了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青铜器,比如有些青铜尊附着有奇异诡谲的龙或牛的造型。”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三星堆工作站站长雷雨说。
最具神秘色彩的,是考古人员在6号“祭祀坑”发现了一具“木匣”,长约1.5米、宽约0.4米,内外均涂抹朱砂。它是做什么用的?它有什么特别的来历?考古人员对这个神秘的“木匣”给予了格外